桃太郎

I'm not a dad yet

【FFXIV】青春电幻物语 02

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石板路上,红色的灯笼和青色的瓦被笼罩在雾气之中,往日熙熙攘攘的小金街此时也冷清下来。阿尔菲诺走在街上,伞面遮住了他大部分面容,依旧听得见店铺老板的女儿们抿着嘴嗤嗤地笑。


他从乌尔达哈商会馆出门的时候,汉考克递给了他一把银朱红的纸伞。


“不好意思啊阿尔菲诺小少爷。”


汉考克脸上堆着笑,双眼藏在室内也不曾摘下的墨镜后面。


“目前接待室就这一把啦,还是前日花街的姐姐们来领货时留下的呢。”


阿尔菲诺谢绝了汉考克的好意,心想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便顶着蒙蒙细雨出了门。三分钟后,他在艾欧泽雅籍的护卫同情的目光下,又浑身湿透地推开了会馆大门。


“这可伤脑筋了。”


汉考克看着站在接待室中央狼狈的阿尔菲诺,摸了摸下巴。


“哎您等等啊,我找一找。”


汉考克在成箱的货物里翻来翻去,阿尔菲诺湿漉漉地坐在长椅上,头顶着干燥柔软的浴巾,上面写着乌尔达哈出口专用。


“啧,这件。”


汉考克抖出一件鸨羽色的小纹长着,高级的面料色泽细腻,如同涟漪一般荡开。汉考克看向阿尔菲诺,而阿尔菲诺正费力地试图将脑袋后湿透的细发辫拆开。


“这件可以留给塔塔露小姐,她心灵手巧,改一改就合身了。”


汉考克见阿尔菲诺假装看不见,遗憾的目光又回到了手里这件高级长着上,语气一如既往的轻快。


光之战士被娜娜莫女王问到他可以信任的商人时,在阿尔菲诺不置可否的态度里,毫不犹豫地去找汉考克。虽然汉考克夸张地表示了自己被信任的荣幸后转手就把他们交给了罗罗力特,微笑的模样显然不同于往日的轻浮。塔塔露悄悄凑到阿尔菲诺的耳边讲,那天汉考克给罗罗力特写完信后,哼着一支远东之国的传统小曲儿把加急信塞给了莫古力。


“——夕颜有长日,再见故人时。”


塔塔露洋洋得意地唱了几句,咬字古怪,音倒是在调上。塔塔露早就脱下艾欧泽亚带来的衣帽,换上长及脚踝的远东着物。她从汉考克那儿学会了半生不熟的当地语言,成日混迹于龙蛇混杂的潮风亭,与各色异国人士打交道。作为世界贸易港口,黄金港是各国政治与谍报交锋的前线,而他们的小会计塔塔露俨然在前线的前线如鱼得水。


“汉考克他呀,上次唱这首歌的时候,还是与甲人族谈成一大笔生意的那天呢。”


从那日之后汉考克再见到他们时,平日舌灿莲花的嘴角扬起的角度都提高了几分。阿尔菲诺当然不会怀疑汉考克对罗罗力特的忠诚,黄金港四处都是眼线,通风报信也不差他一个。他是拂晓的头脑,艾欧泽亚最年轻有为的政治家,除了无影,他最提防的敌人也可以是与他贴面的朋友。


但是这不代表我要穿成那样。阿尔菲诺表面平静,狠狠地擦一把自己的头发。


最后阿尔菲诺换上了简单的缟纹样着物和羽织。汉考克在他对着镜子整理自己衣物时,又拎起了那件高级长着。


“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梦寐以求这样一件衣服呢。”


面对无动于衷的阿尔菲诺,撑死不过三十岁的汉考克不禁感慨道。


屋外的雨水减弱了力度,屋檐上升起淡淡的雾。阿尔菲诺毫无选择地撑起了那把银朱红的纸伞,被打开的伞柄扬扬洒洒地落下属于花街女子的香气,惹得他忍不住打喷嚏。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他来不及打理身后的长发,踩着下馱匆匆向小金街走去。


自埃斯蒂尼安在伊修加德不告而别后,阿尔菲诺在远东的异国他乡再次与他相遇。那日的黄金港阴雨连绵,他撑着伞走过黄昏桥,还不知道自己漫长的青春期即将迎来无声而剧烈的终结。


脚底下的木地板吱吱作响,他上了茶屋的二楼,拉开纸门,里面坐着远洋而来的鲁加族商人。两人先是简单客套的寒暄,对方随后将从萨雷安捎来的小箱物品递给了他,里面装着他写信拜托管家整理的几本祖父留下的书籍手稿。


“另外,您拜托我帮您打听的事情……”


阿尔菲诺凑上前去,银白绸缎般的头发从他肩上滑落。高大的鲁加族商人低下身,在他耳畔悄声地告知他自己搜集到的信息。


“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还劳烦您特意从萨雷安带东西来,”阿尔菲诺坐正,不知何时手里多出了一张信封,按在桌面上,准备向对方推去。


“请务必——”


“千万别说这么见外的话,”鲁加族商人连连摆手推辞。“我们商队之前受到过您与路易索瓦大人不少的照顾,这点小事实在不值一提。”


“既然如此,就拜托你们帮我再带一封信了。”阿尔菲诺还是将手里的信封推了过去。


发觉自己误会了的鲁加族商人忍不住尴尬地摸了摸头,哈哈笑几声。


“阿尔菲诺大人,您与您祖父,的的确确有几分相似啊。”


鲁加族商人先行告退后,他坐在原地,窗外的雨水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他想了想被搁在楼下的纸伞,低头捧起茶碗,决定等天放晴。


“这雨不停的话,就可惜今晚的灯会了。”


熟悉的声音在茶室内响起,阿尔菲诺差点失手摔掉了茶碗。


“埃斯蒂尼安!”


他抬起头,前苍天龙骑士正靠着窗户,站在他对面。埃斯蒂尼安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拿起阿尔菲诺面前没有动过的甜食丸子,咬了一口,皱皱眉头,又放了下来。


他设想过无数种他们再次相遇的可能,想过他那时要对埃斯蒂尼安说的话。此时微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淡淡脂粉香挥之不去,脑子里还反复思考着阿拉米格的事务,小指无意识地摸着碗底边缘,窗外刚刚还有鸟鸣,抬眼间就安静了,只有他和不知何处而来的眼前人。


然后他措手不及地,发现自己临到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听说我们那位英雄阁下最近也在这里。”


“他去红玉海了,最早恐怕也是今晚半夜才能回来。”


“真遗憾,还想着我们可以喝上一杯了。”


阿尔菲诺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埃斯蒂尼安,又向旁一瞥,察觉隔着纸门外不远处还坐着茶室下人,意识到对方只可能是从窗户进来的。


埃斯蒂尼安显然对桌上的茶不感兴趣,随意地坐着,一只手搁在立起的膝盖上,目光落在阿尔菲诺身上,窗外的雨滴清脆地打在青瓦上作响。


阿尔菲诺看着埃斯蒂尼安,胸口里渐渐杂乱无章地涌现了许多话,挤到喉咙还要排队。他想问埃斯蒂尼安为什么会来黄金港,都去了哪些地方,也想告诉他自己这段时间偶有小伤小痛,只是痛完也没有长个子。但这些事又好像都不重要,他最后只是坐在那儿,什么话也没说。他高兴见到他,自觉成熟不少,眼睛却还是牢牢地黏着埃斯蒂尼安,嘴角忍不住往上翘。阿莉塞要是在旁边,准要挖苦他要是有根尾巴的话都摇到天上去了。


埃斯蒂尼安笑了。


“你在看什么。”


篝火仍熊熊燃着,一直专注地为他挑出手心小刺的龙骑士突然抬头,阿尔菲诺慌了神,支支吾吾,最后不得已低下头,右手还顺从地留在对方手里,埃斯蒂尼安手心里有薄薄的茧。


“我一直在想,您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埃斯蒂尼安听完,握住少年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黑色的头盔上,慢慢向上推至头顶,阿尔菲诺几乎屏住了呼吸。龙骑士的身体前倾,他们之间的距离过于亲密了,让他无意识地绷紧了腰身,轻轻仰头,就能碰到埃斯蒂尼安温暖的吐息,落在他的鼻尖下,铁与灰与血的味道。


“现在看到了吗。”


埃斯蒂尼安的眼睛是深蓝灰色的。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埃斯蒂尼安离开伊修加德时,将苍天龙骑士的头盔留了下来,那是阿尔菲诺回来后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唯一能找到的埃斯蒂尼安曾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如今埃斯蒂尼安卸下盔甲,长发随意散落在肩上,像库尔扎斯长年冰封的雪原。他们倆坐在一起,由不得进来的茶室下人一愣,看起来确实像一对兄弟。艾默里克提到阿尔菲诺与埃斯蒂尼安早逝的弟弟可能十分相似时,他正趴在昏迷的埃斯蒂尼安床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被允许进入病房内后,他已经哭得太久,有些昏昏沉沉,艾默里克的话语在他耳边盘旋了几圈才进去。他有些高兴,又难过极了,既是为埃斯蒂尼安长年的孤独,又好像是为了别的什么,他不知道。连悲伤也不纯粹,他对自己都有一丁点儿恨了起来。


可几天几夜,埃斯蒂尼安还是没有醒,细雪一般的睫毛紧紧阖着,平日总是嘲弄他的唇角也平坦地放了下来。被龙血沾染的盔甲早就被卸下,埃斯蒂尼安面容苍白,像被撬开了壳的牡蛎无所遁形,安静地躺在那里。而床榻一边的阿尔菲诺低着头,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十指交插,泪水从眼角流到嘴边,默念他从记事起读过的所有祷告词。十二神在上,他向沙利亚克,向哈罗妮,向祖父,向所有神明祷告。


于是他日后再不敢回忆那时的心情。阿尔菲诺看着埃斯蒂尼安,泪痕干在脸颊上,僵硬的膝盖失去知觉,恍惚之中觉得这个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待他们离开茶室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茶室的伙计在他们身后喊了几声,小跑着将他原本有意忘在店里的纸伞给他送了过来,阿尔菲诺接在手里,一路不动声色地藏在身后。雨停了,小金街又热闹了起来,摩肩擦踵,头顶上的灯笼一盏一盏亮了,嬉笑的孩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引得妇人尖声抱怨,路边的小贩摆出灯会的面具,向艾欧泽亚来的游客吆喝。拥挤的街道上他们走得那么近,无意摩擦到的手腕,被推搡过去的肩。


阿尔菲诺想找些话头,前面不远响处起喝斥声,抬夫手里抬着从黄金阁出来的华丽驾笼,行人纷纷退到两边。他还没弄清情况,就被埃斯蒂尼安一把抱起转过身,躲过了从他们面前跑过的驾笼和溅起的水花,惊呼声硬是卡在了喉咙里。


混乱中,他身后贴着埃斯蒂尼安,被手臂紧紧抱住的胸腔内心脏仿佛要跳出来一般,声响如雷。阿尔菲诺有一瞬间的慌张,手心渗出汗。埃斯蒂尼安放下他后,他久久不敢看对方的脸。埃斯蒂尼安也没说话,他们在喧闹的人潮中,安安静静地走着。


“呃……我妹妹住在附近的——”


路过异人街时,阿尔菲诺终于尴尬地打破了沉默。


“喂,阿尔菲诺!”


阿尔菲诺背后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心底一凉,不好的预感嗖嗖往上爬。


埃斯蒂尼安抬头,看到不远处竟有一个阿尔菲诺二号在向他们招手。身前的这一个仰起头,对他挤出了一个微笑。


“那就是我的妹妹阿莉塞。”


阿莉塞在人群里左挤右挤,像一条灵活的小鱼游了过来。阿尔菲诺向她介绍埃斯蒂尼安。


“这位是我以前向你提及过的朋友,我们在伊修加德认识的。”


阿莉塞先是茫茫然地回忆了几秒钟,哦的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就是在延夏的时候你说——”


背对着埃斯蒂尼安的他对阿莉塞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凶恶表情。


闭嘴。


不许说话。


你敢说的话试试看。


双胞胎之间小电波滋滋作响,阿莉塞抬眼看了看埃斯蒂尼安,对方显然还等着她未说完的话。


“说什么?”埃斯蒂尼安饶有兴趣地追问。


她目光又回到了哥哥凶神恶煞得可爱的脸,以及他那小叛徒似得又红透了的耳朵尖上。电光火石之间,阿莉塞好像悟通了一切。


我懂了。


不你不懂。阿尔菲诺绝望地心想。


阿莉塞走到埃斯蒂尼安跟前,看着他。


“说你照顾他许多,就像他的兄长一样。”


阿尔菲诺看不到身后的埃斯蒂尼安,虚虚地在心底拿捏这个回答,也不算太糟糕。不远处的烟花仿佛救急一般在夜空中点亮,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人潮开始向一个方向涌动。


“表演要开始了!快点呀阿尔菲诺。”


阿莉塞抓起阿尔菲诺的手,向焰火的方向走去。阿尔菲诺打了个趔趄,被拖着走了好几步。


“等、等一下——”


他的话音在他回过头时被生生卡断。


身后不远处的埃斯蒂尼安还停在原地,阿尔菲诺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到一个身穿薄桃色长衣的女人,一只手高过头顶,衣袖滑落露出纤长白皙的手臂,撑着一把与他此时握在手里的一模一样的银珠红纸伞。埃斯蒂尼安向女人转过身去,阿尔菲诺有些恍惚,越来越远的距离转瞬间就挤满了陌生人。在人头攒动的缝隙里,他看到那个陌生的花街女子靠近了埃斯蒂尼安,娇小的肩头裹在薄桃色小纹着物里。人群拥挤着,他看不见埃斯蒂尼安的表情,四周既喧哗又安静地遥远,而他只是看着,指尖发冷,手还被阿莉塞紧紧握在手里,越走越远,他很快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舞台下的了。阿莉塞放开了他的手,踮起脚为台上粉墨登场的演员鼓掌喝彩。他也不记得舞台上演了什么戏剧,四周点满了灯,惨白的脸乌黑的眉,风月花鸟的屏风,颜色鲜艳的振袖,故作凶狠的武士,拔出又收回的刀在他眼前明晃晃的。


“阿莉塞。”


他没有回头,话语在一片喝彩叫好声中被淹没,身边的妹妹拼命地鼓掌。


“阿莉塞,我有些累。”


这一次,阿莉塞才听到身旁人在喧闹中微如蚊呐的声音。


“怎么了阿尔菲诺?”


“我有点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


“你真的需要给自己放个假了,我们等一下还可以去捞金鱼呢。”


“没关系,你玩吧,我先回去了。”


阿尔菲诺转身要走,阿莉塞才留意到哥哥的脸色。


“等等,一起回我住的旅馆吧,离这里刚好不远。”


阿莉塞盘算晚点还可以出来继续玩儿,阿尔菲诺则松了一口气,他此时可没有心力回商会应付汉考克。


“咦,阿尔菲诺,那是黄金阁的人吗?”


阿莉塞的手肘碰了碰阿尔菲诺,指向舞台向西方向搭起的凉台,上面衣着华贵的人在阴影里看不清面貌,几个女眷簇拥在他身边。


阿尔菲诺顺着阿莉塞手指的方向看去。


“我想在这里这般派头的,除了他们也没别人了吧。”


阿尔菲诺的目光停留在那个方向,略略观察,只看到赤羽组的人把守四周,没有帝国人的身影,心里提起的警戒心稍稍放下。台上的浓妆女子扑倒在地,向武士求情,一声问,一声答,一唱一和,台下开始有人叫好。


“走了,阿莉塞。”


阿尔菲诺回过头,穿过人群间的缝隙。


“这里聚了这么多人,等一下夜深了,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你说什么?”


阿莉塞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台上,转身追上阿尔菲诺。黑压压的人群像静止的水面被一前一后的两人拨开。


阿尔菲诺一进门,便看到室内中央的榻榻米上已经铺好了床。他脱下羽织和长着,动作缓慢,身体里好像空的,只有心口下有东西沉甸甸地悬着。他脱到只剩襦袢,侧躺下来,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动了。不久便感到身后的被子被轻轻掀开,另一个身体钻了进来。阿莉塞贴着他平躺着,阿尔菲诺能听到身后她不断翻动纸页的声音。


“阿尔菲诺,我们下楼去泡露天温泉好不好。”


阿尔菲诺不说话。


阿莉塞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背。


“旅馆指南上面说他们的大浴场有疗愈疲惫的功效哦。”


“别动了,让我睡一下。”


阿尔菲诺把自己蜷起来,他不困,但也不想清醒着。祖父离世的消息从艾欧泽亚传来的时候,阿尔菲诺正在家庭教师的指导下学习古精灵文字。他在老师同情的目光下,浑身僵硬地走回了房间,爬上床大哭了一场,哭完后便沉沉睡去。睡梦将他短暂地拉离了周遭世界,他那时还小,尚不知道成年人的解药是酒精饮料,他现在成年了,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只想睡一觉。


他不知何时睡去,意识到时手里已经捏着细长的酒杯脚,轻轻晃动的玫瑰色液体里有光一闪而过,被浆洗过的礼服衣领硬挺,在脖颈脆弱皮肤上反复摩擦。像不会放过他一样,一切又从萨雷安那个闷热潮湿的夏夜开始,天顶上的星星沉默而温柔,他站在华服裹身的男女中,转身便看到他的童年玩伴。


“五年了,阿尔菲诺你还是什么都没变。”


面貌模糊的年轻人声音也是模糊的,仿佛被故意烧坏的底片,他说完便回过头,向前走去。几个有说有笑的少女从阿尔菲诺眼前走过,看到他时害羞地互相顶手肘,他张望着找寻年轻人时,却看到一个身着苍天龙骑士盔甲的人,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埃——”


他只是张了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消失了,他们之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他抬起脚,向龙骑士的方向跑去,眼前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条变了形的线。他终于意识到,他永远也追不上了。


“阿尔菲诺,阿尔菲诺。”


遥远的声音渐渐贯穿了他眼前的空间,他从睡梦中惊醒,冰冷的月光从窗口洒下。阿莉塞近乎怜爱地摸了摸他汗湿的脸。


他想,阿莉塞是知道的。


阿莉塞什么都知道。


脑海深处模糊的地方生涩地重新连上神经,纤细的神经通道犹如脉搏一般闪动。回忆深处有从未见过光的东西浮上水面。


“阿尔菲诺。”


阿莉塞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温柔的声音在房间里空荡荡地回响。


“你呀。”


阿莉塞躺了下来,亲密地从他身后环上他的身体,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们从爷爷书柜偷来艾欧泽亚怪谈记事,两个人挤在阿尔菲诺的床上一起悄悄地看。女佣送来牛奶,提醒阿莉塞回房间睡觉。他应和着目送女佣离开,回过头小声央求阿莉塞不要走。阿莉塞一边取笑阿尔菲诺九岁了居然还怕鬼,一边抱住他与自己一般大小的身体。


“睡吧睡吧,有鬼的话我就揍得它们回不了艾欧泽亚。”


阿尔菲诺十六岁了,还是改不了害怕灵异和鬼的毛病,阿莉塞也知道,光之战士偷偷跟她讲过在库尔扎斯时阿尔菲诺不敢去地下室,声音明明都发抖,却强装镇定地指挥他一个人下去检查有无异端者的踪迹。


阿莉塞还知道,阿尔菲诺在很早之前,就有过喜欢一个人的经历了。


“阿尔菲诺,你还记得那个送你松果的格里达尼亚男生吗?”


“……当然记得。”


阿尔菲诺不知道阿莉塞为什么突然提到一个仿佛只活在回忆里的人,阿莉塞的手自后面环绕过来,身体贴在他的肩背上,他几乎能感觉到阿莉塞隐隐发育起来的柔软胸部。


“他的那颗松果你放哪里去了?”


“我怎么会记得这种事情。”


“你再想想。”


阿莉塞贴的很近,说话间的吐息在他颈后的头发里温热。在他十岁的那年,萨雷安的宅邸,夏末入秋的气息,面貌模糊的男孩,他很快就融入了萨雷安魔法大学生活,站在古老的圆形堂中央,与众多德高望重的哲学家们热烈地辩论哲学与政治。


一颗松果?


他不记得了。


你再想想。阿莉塞讳莫如深的声音像一道魔咒,在他的脑海里不断飘入更深更幽暗处,一条纤细的神经通道不懈地闪动,模糊的黑雾渐渐散去,被烧坏的底片奇迹般地一点一点自我修复,藏在水底的被遗忘的记忆终于显现模样。


他拜托在厨房里忙活的女佣帮他晒干这颗松果,女佣问他是否是想做成节日用的松果花,他连连摇头。只要晒干就可以了。


几天后送回来时松果被包裹在小巧的手帕里。他走到庭院里,在龙堡绒树下小心地挖出了装有他乳牙的天鹅绒盒子,拿出了被他洗得干干净净的乳牙,将松果放进去,闭上眼睛重新许愿。


可以的话。


年少的阿尔菲诺跪了下来,膝盖埋到刚挖出的新鲜湿润的土壤里,他对着盒子里的松果向沙利亚克许了他最后一个愿。


可以的话,让我们在以后的某一天再次相遇吧。


他突然间好像流泪了,眼睛却是干的。阿莉塞轻轻地把下巴贴在了他的肩背上,对他说。


“嗯,我看到了。”


那天的阿莉塞站在图书室的窗廊边,比较自己的身高与阿尔菲诺刻下的痕迹。不经意的一个回头,她看到了龙堡绒树下背对着她的阿尔菲诺。


“你啊,明明学校里那些贵族小姐写给你的情书从来不看,却曾经偷偷画过一个男生的侧脸呢。”


“对,然后,然后你把那张,弄坏了。”


阿尔菲诺闭上了眼睛,深深埋进手掌里,断断续续地说道。


“因为我想引起你的注意,让你保证不会向父亲告发我把夏恩先生气走了,并不是真的有意……”


夏恩先生使他们严厉冷峻的家庭教师,每周二周四在他们家教导兄妹俩语法拼写。阿莉塞不好意思说下去了,未完的话语化成一些嘀咕声。


然后他们打了有史以来最凶的一架,她从未见过阿尔菲诺如此愤怒的模样。头脑派的哥哥自然不是她的对手,躺在床上昏睡了一夜。第二天她根据记忆里那张技法娴熟的人像画,找到了等在工匠街的男孩。


“我当时,只是隐隐觉得,他大概不会永远留在萨雷安的。”


阿尔菲诺喉咙干涩,一点一点地,捡回了他有意忘记的回忆。


“只是想,能够给他一个礼物。”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我们以后可能不会再见到了。”


十一岁的他心底长出陌生的小花,根植在血肉上。阿尔菲诺在学会说话前已经学会了餐桌礼节,幼年起膝盖上从没有一块莽撞的伤疤,他早熟的慧根开得太早,在学会去爱前先本能地学会了害怕。


阿莉塞搂住阿尔菲诺的双臂渐渐收紧,她从未释怀过。她说不出道歉,就算她有勇气,阿尔菲诺也绝不会承认什么。


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想知道。


他像害怕书中的鬼一样害怕那朵小花。


于是他就真的忘了,像每次大哭了一场后又沉沉睡去,他潜意识里悄悄地将自己拉离了危险的事物。


“他后来长得这么高,这些人呀,算术课的那个谁也是。”


阿莉塞蹭了蹭阿尔菲诺散落在肩背的长发。


“他当时见到你的时候,眼睛都亮了。他啊,应该是真的很希望你能再邀请他一起出去玩吧。”


阿尔菲诺没有说话,阿莉塞叹了一口气。


“他一直都爱慕着你呢,阿尔菲诺。眼神是不会撒谎的。”


就像你看向那个人的眼神一样。


她未说出口,也相信阿尔菲诺听得到。他们是连父母都时常分不清的双胞胎,年幼时偷偷交换衣服和发带,他们一边喝汤,一边镇定地回答父亲的问话,在餐桌下用力踢彼此的脚。她的胸口贴着阿尔菲诺的后背,他们连心跳都是一致的。


“没有事,阿尔菲诺,没有事的。”


她抚慰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室内回响,像小时候安慰害怕鬼怪而把头埋在被子里的阿尔菲诺一样,她从后面抱着她唯一的哥哥。


阿莉塞的声音听起来近在耳边,又很遥远。


我知道的。阿尔菲诺心想。


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在那个人身边时止不住加速的心跳,他知道自己耳朵尖发烫,他知道自己想念的体温。他也知道自己隐秘的欲望,如一条冰冷的小蛇一般从大腿内侧向上攀爬。他慢慢折起膝盖,抱住自己。这么肮脏,如此错误。


我很害怕。


阿莉塞轻轻地抚摸他像自我保护一般蜷缩起来的身体。


他什么都知道,他也知道几个小时前,他与阿莉塞在衣着淡雅的仲居的引领下,走上旅馆二楼时,转角前那只拉上房间纸门的手是埃斯蒂尼安的,他记得上面每一条伤痕。路过时他听到女人隔着门轻轻的笑,来自花街的香气残余在门框上,与今天若有若无缠绕在他身边的味道一模一样,他每走一步,悬于心口下的重量就下沉一分,过路的身影投在两边的纸门上,长长的走廊好像没有尽头,直到他一步也动不了了,仲居为他们拉开了门。他突然想到,埃斯蒂尼安曾经握住他受伤的右手的那只手,那只手心与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的手,现在是不是也沾满了这个味道。


随即疼痛如一把匕首冷冷地滑到胸前,缓慢地刺入柔软无助的心房。所有的事情都摊到了眼前,他再也无可逃避。


阿尔菲诺流不出眼泪,只是大口的呼吸。他想,怎么能在阿莉塞面前哭呢,他要一辈子保护阿莉塞的。于是他只是,努力地,缓慢地呼吸,像一条搁了浅的鱼。


“阿尔菲诺!阿尔菲诺!”


阿莉塞终于察觉不对,摸了摸阿尔菲诺湿热的额头和脸颊,着急地喊他的名字。


“你要我去叫医生吗?”


不,不要。


阿尔菲诺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阿莉塞已经起身,他徒劳地想伸手抓住她,手心里只有空气。阿莉塞走到门口,抬起的手还没碰到门框,就听到仲居隔着纸门,轻声细语地问道。


“不好意思,楼下有位小姐急着要求与莱维耶勒尔小姐见一面。”


“哪位,有名字吗?”


“不清楚,是一位拉拉菲尔小姐。”


是塔塔露。阿莉塞回头看了一眼还躺在床上的阿尔菲诺。


“好的,我现在去看看。”


塔塔露看到下楼的阿莉塞时,神色慌张地向她奔去。


“你怎么会住在这里呀阿莉塞,我花了好多时间确认呢。”


阿莉塞挑了挑眉,考虑到塔塔露在这里也称得上是不大不小一个情报头子,止住了诘问她的打算。


“怎么了吗?”


“大事不好了,我一直在找你们。汉考克都快急死了,正在商会馆里等着阿尔菲诺呢。”


阿莉塞听得一头雾水。“等等,到底发生什么了?”


塔塔露竖起食指抵住嘴唇。“嘘——不能在这里,我们快赶回去吧。”


“可是阿尔菲诺他——”


“我没事了。”


阿尔菲诺已经穿好衣服,面色苍白地走下来。


“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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