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太郎

I'm not a dad yet
走马 - 陈粒

这不是过年了么……
















这不应该。




叶修心想。这不对啊,不该是这样。




他裹紧黑色外套,光脚踩着一双塑胶人字拖,缩在公寓门口的雨篷下,穿街而过的风刮得他脑门生疼,地上的雪被吹起,又在暗黄的街灯下细细碎碎的落下。他嘴里的烟早冻成了冰棍一根,叼在嘴里坚硬无味,烟纸摩擦着干燥的唇。他本可以不下楼,让这分别走得更无情,偏偏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送你,然后在楼下狭小的雨蓬里自然而然地,其中一人拿出了烟。




“这雪怎么突然停了。”




叶修从一盒新开的蓝芙摸摸索索才拣出一支,带出半根,递给对方,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




王杰希没接话,将烟咬在嘴里,微微前倾俯首去接叶修的火。叶修划拉半天的齿轮划不出火星,空出的一只手护住打火机一边,王杰希也伸手护住另一边,短暂的皮肤碰触,指腹擦过手腕,室内余温还残留在皮肤发梢上。叶修的火稳稳地点上了,颤颤巍巍地护在手心里:哎,哎呀,要烧到发丝儿了,王杰希你看着点!




王杰希前额的刘海几个月没修理,服服帖帖地留了下来,搭在了眉毛上,微微颔首就能遮住视线,他只让火苗舔舐香烟顶端那一小块,吸了一口就起了身。他让它慢慢燃烧。




他们很习惯这样的时刻,不黏腻,没什么欲说还休,却好像可以就着这根烟放下一切,坦诚地对彼此沉默,熟悉、亲密而疲惫,相爱过很久很久。要说点什么,在这无人又寒冷的夜晚,声音和吐出的白雾不消片刻就会消散。




“你行李都收好了吗?”




“还没,东西不多,等等回去就收拾。”




“嗯,”叶修咬着烟嘴,说话含糊不清,“早点收拾,中午的航班别太赶。”




要你说。王杰希瞥了叶修一眼。这是他以前对叶修说的话。叶修每次在临走前十分钟才拎个背包出来,一边走一边往里塞水瓶飞机枕和换洗内裤,出门前还得要王杰希给他检查检查兜里的钱包钥匙卡齐了没。




“后天还要下雪。”叶修看着街道两边被铲雪车推挤高高大大的雪堆,沿着路边看过去,哪一辆埋在下边儿看不到影子的就是他的车。叶修嫌铲雪挖车麻烦,毫不心疼那辆严严实实压在下面的二手C300。




“今年下雪天来得晚。”




“哈,你还记不记得前年圣诞节左右的时候,你——”




“记得。”王杰希干脆地打断他的话。




“——雪那么大,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我就看着你拖着两个拉杆箱——”




“一个。”




“哎大眼我可记得是两个,一个差不多30寸一个有18寸,黑色新秀丽,我在阳台上老远望着你下车走过来的。”




“有一个是猫箱。”




“那猫不是揣你怀里带过来的吗?”




你有病。王杰希又瞥了他一眼,手指间的烟快燃到滤嘴。




“我就记得啊,你从马路对面下车,走特别快,又被暴风雪吹得到处乱跑——”




“我没到处乱跑。”王杰希抖抖烟灰,纠正他。




“——太瘦了,你说你穿那么厚一件羽绒服,我看着你在雪地里还像一根黑色电线杆一样,风一吹就东倒西歪,长长的围巾跟在身后飘,拖着一个三十寸拉杆箱手里还提了个登——”




“猫箱。”




“——猫箱就猫箱,但我没记得你自己带猫箱了啊,不是后来我们一起出门买的么,你还问我是绿色好看还是带小花的好看——”




“我没问你,我买的灰色的。”




“那你问的是不是围巾。”




“我没有花围巾。”




“不可能,”叶修信誓旦旦地说,“你一定有问过。”




“你那是陪苏沐橙买的吧。”




“那我还陪你买了猫粮,那年的年货可是我一个人开车买回来的。”




“那是因为我发烧,你传染的感冒给我。”




“这个,我真没想到是病毒性的,知道肯定就不亲你了,真的。我不是后来给你洗了草莓还把电视都让给你了么。”




“那还真谢谢您。”




“不,我不是想说这个——你还记得前年的圣诞夜吗。”




“叶修你一定要聊这个吗。”




“你那天来我家,我看着你一个人拖着箱子,跨过马路往我这边走,风这么大,我担心你被吹走了,想下去接你,又怕两边突然来车你看不到,我往两边望了老远,确定铲雪车都没有才冲下楼,出了门才发现没拿外套没换鞋。”




“我老远看着你,看着你一步一步向我这边走过来,头发和身上也落了好多雪,我看到你的箱子卡在那儿了,你一个人拽不动,我就跑过去,去帮你把箱子拖出来,我摸到你的手,好冷,我问你怎么不戴手套,你问我怎么穿成这样下楼,幸亏暴风雪刮得大,不然你骂我你傻x那声半条街都得听到。”




“那天和今天很像,但这雪突然停了。”




眼前漫天遍野都是雪,一粒一粒地打下来,也不融化。叶修看着王杰希的眼睛,睫毛都糊上了冰粒,他掰开他冻僵的手指,拖着拉杆箱就回来了。他带王杰希上楼,把外套挂在撑衣架上,行李放在沙发旁边往浴室里走。我只有一间房间要么跟我睡要么睡沙发你随意。王杰希哦了一声。待他洗完热水澡出来,王杰希靠着软塌塌的沙发闭眼休息,行李箱放进了叶修房间,洗衣篮里放好了叶修乱丢的脏衣服和他自己湿掉的袜子。屋内的暖气是温暖的,甚至有些干燥,王杰希的头发和唇看起来却是湿润的。叶修用大浴巾擦了擦自己的头发,扔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惊到了王杰希带来的猫仔,从王杰希的膝上倏地钻进沙发底下,耷拉着耳朵。他挤过去,把王杰希赤裸的脚抬起来搁自己腿上,打开电视,不知疲歇的综艺节目,他摩挲着王杰希又冷又湿的脚踝,王杰希伸了伸腿由着他动作。暖气管里滑过一声怪异的声音,像空气被挤压后钻过狭小缝隙。




“前几天暖气有点问题,特别冷,今天突然好了。”




“打电话问问。”




“等会打。”




叶修把王杰希微微濡湿的裤脚挽起来,催他去洗澡。王杰希说我带了苹果和橘子过来,还有一包饺子皮放冰箱里了。微波炉里旋转的是快速加热的即食食品,廉价浓郁的香味,叮,叮,冰箱里的碳酸饮料安之若素地等待着。汽水瓶表面的水滴,冒着热气的速食披萨和炒饭,暖气管忽而响一声,王杰希翻了个身,叫他把电视节目音量调小,猫仔喵喵地叫着又窜到灶台烤箱下,怎么唤都不肯出来。温暖干燥的房间膨胀着,喧哗的,木地板的裂缝微微翘起。屋外大雪正盛。




他们曾经这样近过。






“叶修。”




王杰希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叶修。一如既往的模样和神色,前额的刘海依旧乖顺地搭在额头和眉毛上,眼里没有丝毫迟疑和遗憾的阴影。




“不要说了。”




声音轻柔,迅速地消散在空气中。他对此没有悔意。声线平静又寡味,不是抚慰。他理所当然地看着叶修。叶修的心早已明了般慢慢下沉,沉到没有底的深海。手里的烟头仍在了雪里。




王杰希把衣领立起来,把手塞进口袋里,跟他说我走了,天快亮了。




叶修说好,你自己一路保重,住不惯也别跟哥说,能撑就撑。




王杰希笑了,说不准是哪种意思,或许哪种意思都没有。此时若有什么释怀和无谓,都会隐隐刺痛人心。没人承认。叶修又从烟盒里拿了一根,仰着头看天边微亮。




“少抽点。”




“过完年就戒。”叶修把冻成条的烟捏着烟嘴搓两搓,随口应着。




王杰希断然不会信他。“走了。”




“老王。”




叶修突然叫住他。




“这个还你,差点忘了。”




叶修伸手,把黑色的打火机递过去,磨砂质地被手心捂得有点汗湿的暖。




王杰希接过去,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算是道别。天开始蒙蒙亮。




叶修以前没有想过他们会不会分开,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当他活了小半的人生后,随性如他,也能看出点生活的眉目。跟着直觉走吧,去做看起来对的事吧。一切都理所应当了起来。和家里人想法不合,走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和老板要分道扬镳,走吧,去重新开始。人生分分合合,起起落落,他眼前的也总是只有一条路。他最终意识到这是一份怎样的情感的时候,去吧,去吻他。他想。




走吧,走吧,好像别无选择,他们这样的人,只有这样走下去。




但唯独不该是这样。




嘴里的烟早冻成了冰棍一根,咬在嘴里也坚硬无味。他忘了给自己先点上火。终于还是仓惶了。




如果非要说,他们真的就是这么孤傲又固执地无药可救,赢过,输过,还要走。他们都曾犯过错。也许今后的人生,也还要错下去。如果非要说,真的,必须得让人生之路走得辉煌孤独大起大落也不知悔改的他再多受点苦头,让他心碎,让他再孤独些,让他夜不能寐,也真的,真的没必要以这样的方式。




天上的遥远的灰色渐渐隐去,只余下藏在薄云边的白星,街灯还来不及熄灭,积在路边的雪堆融化了点脏污的水,被踩成一条条鞋印小道。




叶修掏出钥匙,转过身。几天大雪过后,也许今天是个好天气。风还在刮,他露在外面的脑门早都被吹到麻木,仿佛死了层皮。暖气又出问题了,他昨晚一个人对着闸门思考良久,左拧右拧没用。王杰希在房间里低声打电话。室内不能抽烟,他就盯着红色的闸门和一旁的扳手,蹲了许久。老地板裂开细细的缝,丝丝冷气从里钻出来。




钥匙对准钥匙孔,通红的手指冻到没知觉。今天得干什么来着?叶修头有点痛,被风吹的。要给暖气公司打电话。过几天沐橙要过来吃饭,房间可能要收捡一下,这个明天再说。阳台上的烟花和小礼炮得搬进来,受不得潮。还要干什么来着。钥匙拧开锁,他拉开门。






“叶修!”




远远的一声,穿过拔高的寒风和扬起的雪,微弱却有力。




叶修蓦地愣住了,被咬在嘴里的烟擦破干裂的皮,渗出了血。顶在舌面前的烟嘴被濡湿,终于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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